又是无数平淡日子中的一天。

喀喇昆仑牺牲的军人，我没有写下你们的名字。忠骨长埋，何其沉重，我不敢妄议。只是这么多天过去，你们的面孔还是会不时在我眼前闪现，很奇怪，我们明明未曾相识，你们的脸，我竟记得这样清楚。

军人，这个词语，太过炙热。我写下来的时候，我向别人诉说的时候，都是小心翼翼，却准确清晰。这个词，从来都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深沉情绪，我想你们比我更懂得它的分量。

军人，消防员，警察，我一直对这些职业有种特殊的情感。这些词单是说说，都带着叫人莫名心安的力量。你们不知道，我的父亲，哥哥，还有朋友，都曾和你们一样。

我爸曾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当过四年通讯兵。那些褪色的岁月我是一点一点从他口中听来的，伴随了我的整个成长过程。旧照片里，火箭发射前蓄力状态下的红色烟雾，被爸爸的手轻轻抚过，他看着定格的那一刻，喃喃自语，“我们有幸亲眼见证过啊”。

爸说，卫星发射都是及其保密的工作。他当年走的时候，根本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到哪里当兵，去做什么。我奶奶只知道他被一辆车拉走了，从此一去不返，几乎了无音讯。在部队那些年，物资都是专人负责，战士们根本没有可能离开驻区，这是为了保密。写给家里的信，都得上交，统一验收，确保不会出现驻军及卫星的相关信息，才被准许寄出。那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，这样一封家信，带去的应该多是喜忧参半吧。

我爸走的四年几乎急坏了我奶奶。老人一辈子最挂念她的子女，距离上的遥远成了想念无法抑制的根源。自我爸后，从军成了我奶奶的一块心病。

后来，我哥也去湖南当兵了。哥哥是大伯的儿子，从小被我奶奶带大，和她最亲。那几年我们这里网络不发达，哥哥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，可能是因为没有机会打。他走后，我奶买了一本中国地图册，每天翻到湖南省那页，仔细看每一个地名和图标。后来我发现，图册其他地方都是新的，就湖南颜色暗淡，页脚卷边。每当电视新闻报道湖南的情况，我奶总是屏息静听，等新闻都过去好久，她才会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。我哥走了两年，我奶看地图册也看了两年，她时常一个人拿着地图哭，但那时我还太小，不够理解这一切。

两年间我哥就回来了一次。当时我爸开着车去城里接他，车掠过大伯家，直接开进了奶奶家里。奶奶腿脚不好，但她刚听到声音，就急急地从屋里蹒跚着身子出来，车还没停稳我哥就跳了下来，两个人没走近对方情绪就已经崩不住了，哥哥穿着军装抱住奶奶，两人痛哭，我们其他人也都在悄悄抹眼泪。我哥走这么长时间，我只看到奶奶偷偷落泪，但那天奶奶几乎是嚎啕大哭着，那种场景，我也只见过那一次。

初中军训的时候很喜欢我们班的教官。他是武警，五官硬朗，个子也很高，军装一丝不苟，腰带扎得整整齐齐，胸前别着的那块“武警”勋章闪闪发亮。他普通话说得很好，口音不像是本地人。我听过别的教官喊他名字，张一鸣，也不知到底是哪三个字，一直被我记到现在。他总叫我“一排长”，说话时候对上对方的目光，异乎寻常的认真；不笑的时候很严肃，却不让人感到紧张。刚开始训练站军姿，我总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他。后来他转了一圈走到我面前，盯着我看了一会，说，你，出列。我心想完了，该不会要受罚了吧。他带我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，转过头看着我，表情也变得温和。原来他是想让我作示范兵，给大家教动作。“当了示范兵就要起到带头作用，要比别人做得更好”，我还记得，他对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，眼里全是鼓励。

放学后十二个班的教官会集合列队，然后步行回去。有几次我在路上碰到他们，严整的两列纵队，由一个领头教官带着，沉静地齐步走，不紧不慢，一齐摆手，一齐迈步，所有人都不说话，但走路的脚步声，和他们身边掠过的风，都好像有了整齐划一的声音和频率，让人不由地屏住呼吸，心生敬畏。

也有一次我遇见过他们在路边休息，都坐在马路牙子上，不似平时的紧绷状态，却散而不乱。他们小声交谈着，我过去的时候，风带来他们的一两句话：“哎你看，这个是我们班的。”我楞是没敢回头，从他们中间去寻找我的教官，那个高高瘦瘦，军装总是整齐得一丝不苟的人。

我有个朋友曾在新疆服兵役，我们很久没聊过天。那晚我把喀喇昆仑的新闻发了过去，他很快回复，“那个就是我的部队。”

他说，一群二年兵，十八九岁的娃儿，就跟我第二年一样，上了战场。

他说，你根本想象不到边境多麻烦，一天二十四小时哨楼观察，晚上的夜视仪，巡逻都是实弹。

他说，我已经很幸运了，起码我还活着。

写到这里，我突然无法继续下去了，我想起了你们。你们当中有我的甘肃老乡，有年龄比我小的十几岁少年，有心里装着个姑娘的战士，还有舍生将战友推离死亡的同胞。

我感到最最难受的是，你们都回不来了。

从小就念着的那些诗，在这之前，我都无法真正理解它们的分量。

将军百战死，壮士十年归。

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。

黄金百战穿金甲，不破楼兰终不还。

原来我认为的安稳和平，都要你们拿生死来换。我无聊平淡的每一天，都是你们远离家人、面临边境严峻考验，并且时刻保持高度戒备的，同样的一天。我常常感叹生活不易，不断抱怨平庸的年岁，是你们让我明白，这一切，其实该有多么难得。

我愧疚于在这么长时间以后，才知道你们为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所做之事。浅薄如我，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，衣食无忧，接受教育，健康长大。战争的硝烟在我脑海已成褪色过往，不断被追颂的革命先烈除了那些经典事迹，我们对其一无所知。在这个年代，这些离我们是多么遥远，仿佛将一直留在过去，永远不会再次发生。是你们让我知道，所谓“和平年代”，是需要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，才敢说的“和平”。

谢谢你，还有你们。

今天我这里下雪了，应当是这个冷冬的最后一场雪。天气回暖，冰消雪融，春天总会来的。你们所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一方土地，现在也应是长日当空，红旗猎猎，群山回响。

请放心，边境还有你们的战友兄弟，他们没有忘记你们，他们一直在那里，勇敢坚定地守卫着我们的国，寸土不让；你们拼死捍卫的祖国也无法忘记你们，中华大地将繁荣昌盛，万古长青；你们奋力保全的人民更不会忘记你们，我们很好，未来也将安稳地生活下去。

请放心。

青山埋忠骨，它告诉我，你们曾来过，而我也会记得。